Translation:The Dandelion Girl/蒲公英女孩

The Dandelion Girl
by Robert F. Young
蒲公英女孩.

山丘上的女孩讓馬克想起了愛德娜˙聖文森˙米雷 (美國女性詩人,也是第一個贏得普立茲獎的女性)。也許是因為她俏然立於午後的陽光之中的方式,使得她那近似蒲公英色澤的長髮隨風起舞;也許是因為她那復古風格的連身白裙被風吹揚,翻飛時露出她修長雙腿的樣子。他怎麼看都覺得她彷彿是從過去來訪,但是說也奇怪,因為到最後事情演變成她並非來自過去,而是未來。

他在她身後不遠處停下,由於爬上山坡消耗體力而喘著氣。她還沒看見他,他斟酌著要怎麼在不嚇到她的情況下現身。當他這麼考慮著的時候,下意識地取出 了煙斗,填滿菸草之後將煙點燃,一邊將手掌圈在外圍一邊呼著氣,直到菸草燃起。當他再次注視她的時候,她已經轉過身來好奇地打量著他。

他緩緩走向她,明確地感受到天空如此之近,享受著迎向他臉龐的微風。他告訴自己應該要多多爬山的。他一路蹣跚的從樹林走向山坡,現在遠方的樹林已經 染上了初秋火焰般的色彩,像是正溫和地燃燒著一般。比樹林再遠一些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湖泊,湖畔有著小木屋和釣魚的堤岸。因為妻子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召去當 陪審團員,他因此被迫獨自消磨兩星期的假期,這還是他夏天沒有休假才換得的長假呢。假期中他一直過著孤單的日子,白天在堤岸釣魚,晚上在有著大樑的客廳中 的壁爐前呆呆看著夜景耗掉時間,這樣的規律生活要不了兩天就讓他倒盡胃口。於是他走進森林,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他到達山坡下、爬上了山坡、看見了女孩。

當他到她身旁時,他發現她有雙像是她身後襯托出她纖細身影的藍天般湛藍的眼睛。她有著一張年輕、柔嫩且甜美的鵝蛋臉。這帶給他一種突兀的既視感,讓他不得不盡全力遏止去觸碰她沐於風中的臉龐;就算終究沒有伸出手,他還是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顫抖著。
搞什麼啊,我四十四歲了耶。他疑惑地想著。她頂多二十出頭吧。我這究竟是怎麼了「你喜歡這風景嗎?」他大聲問道。

「喔,是的。」她一邊說著,一邊熱切的將她的手揮了個半圓。「這不是很神奇嗎?」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啊」他說,「是很神奇。」在他們下方森林再度開始蔓延,帶著暖意的秋色伸展到低處,環繞著幾哩之外的窪地,最後在郊區邊界 最外圍之處消逝。在這麼遠的距離看來,好像有霧氣讓小灣市銳利的鋸齒狀剪影柔和了起來,乍看之下就像是中古世紀城堡的擴張,這畫面比夢境還要來得不真切一 些些。「你也是從小灣市來的嗎?」 他問道。

「就某種意義上說來算是吧。」她說,她朝他微笑,「我是從兩百四十年後的小灣市來的。」

這笑容告訴他,她並不指望他會相信這段話,然而同時也暗示著如果他肯配合一下會比較好。他也笑了「那就是2211年囉,對吧?」他說,「我可以想像那時候這地方發展得多蓬勃了。」

「這邊是極度發展了沒錯。」她說,「小灣市是都會區的一部分,然後一直延伸到那裡,」她指向他們腳底那片樹林的邊緣,「2040街就筆直的穿過這片楓林,」她繼續說道,「還有,你看見那片洋槐木了嗎?」

「嗯。」他說,「我看見了。」

「那邊是新的廣場喔。裡面的超級市場到大你得花上半天逛完,你幾乎可以在裡面買到所有的東西─從阿斯匹靈到陸空兩用車都沒問題。然後超市旁邊啊,就 是那片山毛櫸那裡,有一家超大的服飾店正推出頂尖設計師最新的作品。我現在穿著這件洋裝就是今天早上在那邊買的,你不覺得很漂亮嗎?」

如果這是件漂亮的衣服的話,那也是因為她穿著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只是禮貌性的看了看。這衣服是用他所不知道的料子製成的,那料子感覺上像是綜合了 棉花糖、浪花和白雪。看起來用這神奇的纖維紡成的布料似乎沒有任何製作上的限制─很明顯的,至少在女孩訴說的晚如童話般的故事中是這樣的。「我猜你是坐時 光機來的。」他說。

「對啊。我爸爸發明了時光機器。」

他仔細地觀察她。他從未見過如此真誠的騙術,「那麼,你常常來這裡嗎?」

「嗯,當然。這是我最喜歡的時空座標。我常常站在這裡一站就是幾小時,看啊看啊看的。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但是如果你總是回到同樣的時間點,」馬克問了,「怎麼可能會有昨天呢?」

「喔,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說,「那是因為機器本身與其他事物一樣也受到光陰流逝的影響,如果你想要維持同要的相對座標的話,每24小時就得要歸零依次。我從來沒這麼作過,因為我比較喜歡每次回到不同的日子。」

「你爸爸不跟你一起來嗎?」

一隊V字型的鳥群在頂上懶洋洋的飄過,在她開口之前,她注視著鳥群好一陣子。「我爸爸身體不太好。」她終於說了「能夠的話他也很想來。不過我會轉告他我所看到的一切。」她急切地補充,「那就跟他自己來差不多,你說對吧?」.

當她熱切地凝視他時,他心中的某些東西被觸動了,「一定的。」然後他接著說,「擁有時光機器一定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她嚴肅的點點頭,「對喜歡站在草地上的人們來說,那是歡樂的泉源。23世紀時並沒有太多草地了。」

他微笑起來,「20世紀時就已經剩下不多了。我猜你會說這邊已經可以列入鑑賞家的名冊中了,這樣的話我得常常來才行。」

「你住在這裡嗎?」他問道。

「我住在離這邊三哩的小木屋裡,我本來是在度假,雖然已經不太像是度假了。我太太被徵召去服她當陪審團的義務,沒辦法跟我一起來,我也沒辦法延後這假期,最後我變得有點像隱居中的梭羅一樣。我的名字是馬克˙藍道夫。」

「我是茱莉,」她說,「茱莉˙丹佛絲。」

這名字很適合她,就像她的白色洋裝那樣─就像藍天那樣、像這山坡那樣、像九月的微風一樣適合她。也許她住在林中的小小谷地,不過那不重要,如果她想 要假裝她來自未來的話對他來說也無妨。重要的是當他初見她時心中的悸動,還有那份當他凝視著她溫和的臉龐時他感受到的溫柔。「妳從事什麼工作呢?茱莉?」 他問,「妳還在讀書吧?」

「我正在唸書,學習當一名秘書。」她說。她向前踏了半步,踮起腳尖像芭蕾舞者優雅地旋轉,然後在胸前握緊雙手,「我超愛當秘書的,」她接下去說,「在一個有名的大公司裡工作、紀錄重要人物說的話光想就覺得很棒。你願意讓我當你的秘書嗎?藍道夫先生?」

「我非常樂意。」他說,「我太太以前也是我的秘書─在大戰開始之前。那就是我們認識的契機。」等等,為什麼他說了這個呢?他暗自想著。

「她是個好秘書嗎?」

「可以說是最棒的。我有點遺憾失去了這個好秘書;不過雖然我失去了好秘書,卻得到了另一方面的她。我想你大概很難把這歸類成失去一個人吧。」

「對啊,我想也是。呃,我差不多該走了,藍道夫先生。老爸一定很想聽聽我看到的事情,然後我得回去弄晚餐。」

「妳明天會在這裡嗎?」

「大概吧,我每天都會來這裡。那麼先掰了,藍道夫先生。」

「再見,茱莉。」他說。

他看著她輕快的跑下山丘,消失在楓林之中,也就是兩百四十年後2040街的位置。他莞爾一笑。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呢,他想。有這麼不受拘束的想像力、 以及對生命的熱情一定是很令人悸動的吧。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他只是個嚴肅的青年,埋頭拼命考進法律系;二十四歲的時候他有了自己的事業─雖然只是小事業,而 這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喔,並不是全部,當他跟安結婚的時候有一段短暫的在養家糊口及享有家庭生活之中掙扎的過度期。接著,當大戰開打之後又是另一段過 渡期─養家變得有點遙遠、甚至有些不切實際。當戰後他回到都市生活之後,全心投入當下事業變得像是要復仇般的迫切,畢竟他有了妻兒要養,於是他忙得更加不 可開交,除了近年來他每年會給自己四次的假期之外。四次假期之中,兩次他會與妻子安還有兒子傑夫在他們決定的度假村共度,在傑夫回去上學之後其餘兩次他會 跟安一起到湖邊的小屋來。今年看來他得自己獨自度完這兩個假期(夏季/秋季)。啊,也許不是那麼孤獨。

他的煙斗不知何時熄滅了,而他並沒有發覺。他再度點燃煙斗,伸吸著熱氣以驅散寒風,然後他步下山丘,開始穿越樹林返回小屋。 秋分已然降臨,白日也隨之縮短。這一天已經要結束了,而傍晚的濕氣已經開始滲透在瀰漫的霧氣之中。

他慢慢走著,在他回到湖邊之前太陽已經下山了。這是個雖然有些小,卻很深的湖,樹木一直滋長到湖泊的邊緣。小木屋則是在距離岸邊有一段距離的松林 間,有著迎風的小徑連結到堤岸。在小木屋後方則是一條碎石子路,一路延伸到泥土道路上,再接續到高速公路。他的旅行車就停在後門那邊,隨時準備讓他呼嘯而 回到都市之中。

他在廚房準備了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後就跑到客廳開始閱讀。發電機在棚子裡嗡嗡作響,這裡的夜晚也充斥著習慣都市生活的人會習以為常的聲音。他從壁爐 前放得滿滿的書架上取下了一本美國詩選,坐下後翻到了”丘上的午後”,他唸了三次這字字珠璣的詩,每次都好像看見她站在陽光之中、她的頭髮在風中飛揚、她 的裙擺像是飛雪般盤旋著她纖細修長的腿。他發現自己似乎哽住了,到一種難以呼吸的地步。

他將書本放回架子上,默默走道鏽蝕了的門廊,再次填滿且點燃了煙斗。他強迫自己想著安,使得她的臉龐清晰起來─從那堅毅但又溫柔無比的下巴,溫暖又 熱情的雙眼有時潛藏著他無法理解的不安,那仍然柔嫩的雙頰,還有那柔和的笑臉─每個特徵都讓他再度想起她亮麗的棕髮以及她高挑優雅的身影。每次他想起她的 時候總是讚嘆於她好像不會老去一樣、讚嘆於這麼從她從多年前那出現在他桌前的早晨,他抬頭驚艷的那瞬間開始,多年來她依然如此動人。這讓他對一個年輕到可 以當他女兒、想像力過剩的少女產生慾望的念頭顯得沒什麼說服力。呃,他應該不致於─不算是產生了慾望吧。那只是一時動搖,僅僅如此而已。就那麼一瞬間,內 心的理性拋棄他,然後他把持住了。現在他找回了頭緒,然後世界也再次回到正軌。

他敲了敲煙斗,又回到屋內。他在臥室裡脫下衣服,溜進了被子內熄了燈火。他以為自己很快就可以入睡,但是並沒有;當他終於有了睡意時,睡魔片段帶著誘人的夢境襲來。

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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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下午她穿了件藍色的洋裝,髮上紮著搭配好的藍色蝴蝶結。奮力爬上山坡之後,他站著不動了好一會兒,讓喉頭緊縮的感覺得以消去;然後他走到她 身旁,與她一起站在風中。但是她臉龐的曲線讓他再次喘不過氣來,這時她轉身說了:「哈囉,我沒想到你會來」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有辦法回答。

「可是我來了,」他終於說,「你也是啊。」

「是啊。」她說,「我很開心。」

近處從地下冒出的花崗岩正好形成了類似長椅的東西,他們在那坐下,遠眺著這片大地。他填滿且點燃了煙斗,在風中呼了點煙。

「我爸爸也抽煙斗喔。」她說,「然後他在點煙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會把手掌圈起來,就算都沒風也還是會這麼作。你跟他很像耶。」

「多告訴我一些你爸爸的事情,」他說,「也說一些你的事情吧。」

然後她說了,她二十一歲,她的爸爸是個原本隸屬政府,現在退休了的物理學家,他們住在2040街上的一間小公寓裡,四年前她母親過世之後她就負責所 有的家務。接著他告訴她關於自己、安還有傑夫的故事─還有他總有一天想要讓傑夫當上合夥人的事情、還有安的相機恐懼症,她在結婚典禮上是怎麼拒絕拍照並且 堅持到現在、還有他們一家三口去年夏天去露營的故事。

當他結束的時候,她說:「真是美好的家庭生活。1961一定是個很棒的年代。」

「既然你有時光機器的話,你應該隨時都可以搬過來啊。」

「沒那麼簡單啦。一方面來說我不可能丟下爸爸,另一方面還有時光警察的問題要考慮。你知道,時光旅行只限於部分政府贊助的歷史學家,對一般大眾來說是限制重重的。」

「我看你應付得很好啊。」

「那是因為我爸爸發明了他自己的的時光機器,時光警察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但你還是犯了法。」

她點點頭,「但是只在他們的理解範圍內,只在他們對時間的概念為前提下。我爸爸有他自己的見解。」

不管她說些什麼,聽她講話是種享受,而他希望她繼續天馬行空的發揮下去,不管他對這話題感到多麼遙不可及,「說說看。」他說。

「首先我要告訴你官方理論。他們總說來自未來的人一定會實際參與過去發生的事情,因為他自身的存在就是個矛盾,未來的事情也會因為這個矛盾而被改 變。到最後時光旅行局就只讓被授權的個體用他們的時光機器去旅行,而以警力逮捕那些因為想要輕鬆生活而作了時空跳躍的人們,還有那些偽裝是歷史學家…其實 只是想要回到一個不同時代,永遠住在那裡的人們。」

「但是從我爸爸的觀點看來,時光之書早就被寫好了。從一個宇宙宏觀的角度來說,我爸爸說啊,所有要發生的事情早就發生了。所以說,如果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參與了過去的事情,他就是那事情的一部分─道理很簡單,因為他一開始就參與了─所以就不可能產生矛盾。

馬克深吸了一口煙,他覺得自己需要這麼作,「你爸爸聽起來是個了不起的人。」

「喔,他是啊!」她的雙頰因為激動而泛紅,她的雙眼顯得更加深遂碧藍。「你大概很難相信他看過的書吧。藍道夫先生。天啊,我們的公寓滿滿的都是書,黑格爾、康德還有休謨;愛因斯坦、牛頓跟魏茨澤克。我─我自己也有看一些。」

「我懂了。其實我也是。」

她筆直地注視著他的臉,「太棒了,藍道夫先生。」她說,「我敢說我們一定有一大堆共同的興趣!」

接下來的對話證實了他們的確有很多相同的興趣─儘管,超驗感性論、唯心主義跟其他相關的話題實在不是男人跟女孩在九月的山丘上談論的好話題,他想 著,尤有甚者,這男人四十四歲,而女孩只有二十一歲。至少直得慶幸的是他們有一些共識,他們針對超驗感性論的熱烈討論步指導出比先前跟早期的結論更多的結 論,也點燃了她眼中的光芒。他們對於柏克萊理論剖析不僅指出這理論的優弱勢,也染紅了她的雙頰,他們對於相對論的談論不只證明了E=mc2,也證明了知識 不但不會妨害女性魅力,相反的會讓這女孩更加迷人。
這感覺持續了比理論上來講還來得久的時間,就算他準備入睡了,也仍然沒有平復過來。這次他甚至放棄嘗試回想安,他知道這沒什麼好處。相反的他躺在黑暗之中,隨意的想了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跟九月的山丘有關、都跟那有著蒲公英髮色的女孩有關。

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那個下午,她穿了件與她髮色相仿的黃色洋裝。再次看見她的時分,他又感到自己的喉嚨緊縮而無法言語。但當那初始的一刻過去就沒事了。他們兩人的想法 就如同匯集的泉水一般,歡欣地在午後合流。這次當他們分開的時候,是她開口問:「你明天會來嗎?」─即使這只代表了她搶先提問─這句話在他返家的路上不斷 迴蕩在耳畔,一直到他在迴廊上抽著煙斗後,沉沉睡去。

接著的下午,當他爬上山坡時那裡空無一人。一開始他只不過是失望,他想著她只不過是遲到了,她等下就會來的。然後他坐在石椅上等著。但她沒有來,光陰以分鐘、以小時為單位流逝著。陰影自林間躡手躡腳的攀爬上山丘,空氣逐漸冷卻。最後他終於放棄了,悲慘地走回小屋。

再接下來的下午她依然沒有出現,隔天亦然。他無法進食也無法成眠。釣魚不再能提起他的興趣,他再也無法靜下心來閱讀。這段時間內他相當自我厭惡─他 討厭自己表現得像個為情所困的男孩,像任何對著美人動心的愚蠢中年男子。幾天之前他連對注視其他女人都沒什麼興趣,但是在這裡不出幾個星期,他不但熱切地 注視著一個女子,甚至還陷入戀河。

當第四天他爬上山丘時,其實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突然間希望再度返回他的懷抱,因為他看見沐浴在陽光之中的她。這次她穿著一身黑色的洋裝,他應 該要猜到她這麼多天沒出現的原因的,但是在他走到她面前看見她淚流滿面,顫抖著想要訴說什麼之前他並沒有猜到。「茱莉,怎麼啦?」

她倚靠著他,雙肩止不住顫抖,將她的臉埋在他的大衣上。「我爸過世了。」她說,不知怎麼的,在他看見她的淚水的那瞬間他就知道她在葬禮上以及每個清醒的瞬間都強忍著不哭,直到現在才崩潰。

他溫柔地用雙手環抱著她。他從未吻她,現在也不打算吻她。他的雙唇輕輕掠過她的額頭觸及髮梢,僅此而已。「我很遺憾,茱莉。」他說,「我知道他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他早就知道他要死了。」她說,「在他作了鍶九十的實驗之後就知道了。但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甚至沒有告訴我。我不想活下去了。沒有他我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他緊擁著她。「你會找到的,茱莉。也許是某個人,你還年輕…你還是個孩子呢。」

她忽然彈跳開來,而她忽然間冷冷看著他,「我不是小孩!不要再說我是個孩子。」

他因為訝異而放開她,向後退了一步。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憤怒,「我無意─」他說。

她的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你無意傷害我,藍道夫先生。但我不是個孩子,真的不是。答應我你不會再這樣說我。」

「好的。」他說「我答應你。」

「現在我必須離開了,」她說,「我有超多事情得作的。」

「妳會─妳明天會來嗎?」

她深深注視著他。彷彿夏季陣雨後的薄霧蒙上她的雙眼,讓她的藍色瞳孔泛著波光。

「時光機器壞了,」她說,「有些零件需要替換─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替換。我們的─我的機器可能可以再作一次時光旅行,但是我不確定…」

「但是你會試著來吧?」

她點著頭,「我會的。藍道夫先生?」

「怎麼了?茱莉?」

「以防萬一我來不了─我愛你。」

她再次離開了,輕快地跑下山丘,沒過多久就消失在楓林之中。他的雙手在他試著點燃煙斗時顫抖著,火柴上的火焰幾乎燒傷了他的手指。他不記得自己怎麼 回到小屋、或準備晚餐、或爬上床睡覺的。但他多半是完成了這些事情,因為當他在房中醒來走進廚房時,用過的碗盤好端端的被擱在架子上。

他洗好碗盤沖了咖啡。在岸邊邊發呆邊釣了一早上的魚。他晚點會面對現實的,對現在的他來說知道她愛著他就夠了,幾個小時之後他們就會再相見。故障的時光機器肯定可以毫無差錯的讓她再次到達那個山丘。

他早早到了老地方,坐在石椅上等待她自林間步上山丘。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如重槌敲擊,他也知道自己的雙手不斷顫抖。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他不斷等著,但她沒有出現。隔天依然沒有出現。當影子逐漸被拉長,空氣逐漸冷了下來,他步下山丘步入楓林。最近他發現了一條路,順著小徑進入林間到 達谷地。他在郵局停下看看是不是有心的信件。年老的郵差告訴他沒有什麼信件之後他猶豫了一會兒,「有…有沒有一家姓丹佛絲的人家住在這附近?」他問道。

郵差搖搖頭,「從來沒聽過這個姓氏。」

「鎮上最近有舉行葬禮嗎?」

「幾乎一年多沒看過了喔。」

在那之後,他仍然在每個下午前往山丘,直到假期結束,他明知她不會再回來了,他像是從未擁有過般地失去了她。每個傍晚他在谷地閒逛著,渴望是郵差搞錯了。不過他沒有聽到任何茱莉的音訊,路人在聽見關於她的描述時只會給一些相當負面的回應。

十月初他返回城市。他盡力在安面前表現地一如往常,但是她似乎在見面的瞬間就知道有什麼改變了。雖然她沒有問任何問題,她越來越沉默,而她眼中的恐懼也讓他越來越困惑。

他開始在每週日的下午驅車至鄉間,前往山丘。樹林現在已經是一片金黃,天空比一個月前來得更加蔚藍。他會再石椅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盯著她消失的那個地方。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接著,在十一月中一個雨夜,他找到了那個行李箱。那是安的行李箱,而他是意外發現的。她到城內去玩賓果,而他在家獨處。當看了兩個小時的電視之後,他想起前年冬天收起來的那盒拼圖。

極度想要找些什麼來讓自己不要一直想著茱莉,他到閣樓去找那盒拼圖。當他想要從旁邊成堆的箱子挖出拼圖時,行李箱從架子上掉下來,在掉到地上的那刻繃開。

他彎下腰揀拾行李箱,那是她在婚後帶到他們租賃的公寓的那只箱子。他還記得她總是鎖著這箱子,笑著告訴她作妻子的總是有些東西要藏著不讓丈夫看。行李箱的鎖本來就因為歲月已經鏽蝕了,掉落地面的一擊便打開了它。

他關上蓋子的瞬間因為看到一件掉出的白色洋裝而遲疑了。那質料看來相當眼熟,在不久之前他才看過它─那是讓他想起棉花糖與海中浪花與白雪的質料。

他打開蓋子,以顫抖的手拾起洋裝。他拎著洋裝肩膀處,洋裝因為重力而展了開來,被吊掛在房裡樣子就像是飄下的雪花。他久久地凝視著洋裝,感到喉嚨緊縮著。然後,他溫柔的將洋裝折好收進行李箱,蓋緊了蓋子。他把箱子放回屋簷下的小空間。前天我看見了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是你。

大雨滂沱地打著屋頂。他喉嚨的緊縮越來越明顯,有一刻他以為自己要哭出來了。他慢慢地走下閣樓的梯子。他走下螺旋梯,走進客廳。時鐘指著十點時四分。再過幾分鐘賓果巴士會駛至街角讓她下車,然後她會走進巷子走到家門口。安會…茱莉會。─茱莉安?

那是她的全名嗎?或許吧。當人們使用假名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使用部分的原名,然後完全改了姓氏。她大概認為這樣比較安全吧。除了改名,她一定也作了 其他的事情來躲避時光警察吧。難怪她總是不想要照相…而在她羞澀地走進他辦公室應徵工作時不知道有多緊張!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的時代,不確定她父親對時光 的理論是否正確,不知道那個在他四十歲時愛上她的男人是否在他二十幾歲時也會同等愛著她。不論如何她的確回來了,像她承諾過的一樣。

二十年,他驚異地想著,她一直都知道有一天我會在九月爬上山丘看見她站在陽光中年輕可人的樣子,並且再次愛上她。她一定知道,因為那一刻是她的過去,好比那一刻是我的未來。但是為什麼她當時不告訴我?為什麼她現在不告訴我?

忽然間,他明白了。

他忽然覺得難以呼吸。然後他走到玄關套上雨衣,走進雨中。雨水淋濕他的臉龐,滑下他的臉頰。有些是雨水、有些是淚水。像安…像茱莉這樣有著永恆美麗 的人怎麼會害怕老去?難道她不知道在他眼裡她從未變老─對他來說從他抬頭看見她站在小小的辦公室中,對她一見鍾情的那時開始她一天都沒有變老?難道她不了 解那就是為什麼山丘上的女孩對他來說像是個陌生人一樣嗎?

他走到街上,走向了街角。在賓果巴士停靠時他也差不多到了那裡,穿著白色大衣的女子走了出來。他喉頭緊縮的程度像是刀割一樣,他快要無法呼吸了。那 蒲公英的髮色變深了,少女的韻味消失了,但是溫柔可人依然顯現在她臉龐上,修長纖細的雙腿在十一月的街燈下顯現出他們從未在九月陽光的金色光輝中顯現的優 雅勻稱。

她緩緩走向他,而他看見了自己過往熟稔的那份恐懼─一份原先極端駭人,如今因為他知曉原因而逐漸褪色的恐懼。

她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了起來,而他就這麼盲目地迎向她。

當兩人相遇的時候,他的視線清楚了起來。
他於是伸出手,越過了歲月,觸碰她被雨水淋濕的臉龐。
然後她知道,一切都沒事了。

那份恐懼自此永遠消逝,而他們攜手在雨中漫步回家。

1 thought on “Translation:The Dandelion Girl/蒲公英女孩

  1. 前幾天看日劇《 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記事簿〉,其中一集是關於《蒲公英女孩〉,很有興趣看看,便到圖書館找找看,可惜找不到,恰巧在網上找到這裡有中譯本,翻譯得清晰明白,非常感謝。
    看完後,我有個疑問,萬一馬克對茱莉的愛戀無法自拔,決定離家四處尋找,甚至放棄家庭,安會如何反應?這便變成穿越故事悲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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